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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小羊圈(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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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若桐芳能好好的读几年的书,以她的身世,以她的聪明,她必能成为一个很有用的小女人。退一步说,即使她不读书,而能堂堂正正的嫁人,以她的社会经验,和所受的痛苦,她必能一扑纳心的作个好主妇。她深知道华美的衣服,悦耳的言笑,丰腴的酒席,都是使她把身心腐烂掉,而被扔弃在烂死岗子的毒药。在表面上,她使媚眼,她歌唱,她开玩笑,而暗地里她却以泪洗面。她切盼遇到个老实的男人,给她一点生活的真实。可是,她只能作姨太太!除了她的媚眼无法一时改正——假如她遇上一个好男人——她愿立刻改掉一切的恶习。但是,姨太太是“专有”的玩物;她须把媚惑众人的手段用来取悦一个人。在心里,她不比任何人坏;或者,因为在江湖上走惯了,她倒比一般的人更义气一些。

今天,她的责骂不仅是为她自己,而且是为了她的老家——辽宁。她不准知道自己是关外人不是,但是她记得在沈阳的小河沿卖过艺,而且她的言语也是那里的。既无父母,她愿妥定的有个老家,好教自己觉得不是无根的浮萍。她知道日本人骗去了她的老家,也晓得日本人是怎样虐待着她的乡亲,所以她深恨大赤包的设尽方法想接近日本人。

在全家里,她只和高第说得来。冠晓荷对她相当的好,但是他的爱她纯粹是宠爱玩弄,而毫无尊重的意思。高第呢,既不得父母的欢心,当然愿意有个朋友,所以对桐芳能平等相待,而桐芳也就对高第以诚相见。

桐芳叫骂了一大阵以后,高第过来劝住了她。雷雨以后,多数是晴天;桐芳把怨气放尽,对高第特别的亲热。两个人谈起心来。一来二去的,高第把自己的一点小秘密告诉了桐芳,引起桐芳许多的感慨。

“我没见过西院里的二爷。不过,要嫁人的话,就嫁个老老实实的人;不怕穷点,只要小两口儿能消消停停的过日子就好!你甭忙,我去帮你打听!我这一辈子算完了,睁开眼,天底下没有一个亲人!不错,我有个丈夫;可是,又不算个丈夫!我就盼着你有一门子好亲事,也不枉咱们俩相好一程子!”

高第的短鼻子上纵起不少条儿笑纹。

北平的天又高起来!八一三!上海的炮声把久压在北平人的头上的黑云给掀开了!

瑞丰有点见风使舵。见大家多数的都喜欢上海开仗的消息,他觉得也应当随声附和。在他心里,他并没细细的想过到底打好,还是不打好。他只求自己的态度不使别人讨厌。

瑞丰刚要赞美抗战,又很快的改了主意,因为太太的口气“与众不同”。

瑞丰太太,往好里说,是长得很富态;往坏里说呢,干脆是一块肉。身量本就不高,又没有脖子,猛一看,她很像一个啤酒桶。脸上呢,本就长得蠢,又尽量的往上涂抹颜色,头发烫得像鸡窝,便更显得蠢而可怕。她不只是那么一块肉,而且是一块极自私的肉。

“打上海有什么可乐的?”她的厚嘴唇懒懒的动弹,声音不大,似乎喉眼都糊满脂肪。“我还没上过上海呢!炮轰平了它,怎么办?”

“轰不平!”瑞丰满脸赔笑的说,“打仗是在中国地,大洋房都在租界呢,怎能轰平?就是不幸轰平了,也没关系;赶到咱们有钱去逛的时候,早就又修起来了;外国人多么阔,说修就修,说拆就拆,快得很!”

“不论怎么说,我不爱听在上海打仗!等我逛过一回再打仗不行吗?”

瑞丰很为难,他没有阻止打仗的势力,又不愿得罪太太,只好不敢再说上海打仗的事。

中国的飞机出动!北平人的心都跳起多高!小崔的耳边老像有飞机响似的,抬着头往天上找。他看见一只敌机,但是他硬说是中国的:“我看得清楚极了!飞机的翅膀上画着青天白日,一点错没有!咱们的飞机既能炸上海,就能炸北平!”

小崔哼唧着小曲,把车拉出去。到车口,他依然广播着他看见了中国飞机。在路上,看到日本兵,他扬着点脸飞跑;跑出相当的远,他高声的宣布:“全杀死你们忘八日的!”而后,把咱们的飞机飞过天空的事,告诉给坐车的人。

李四爷许久也没应下活来——城外时时有炮声,有几天连巡警都罢了岗,谁还敢搬家呢。今天,他应下一当儿活来,不是搬家,而是出殡。他的本行是“窝脖儿”,到了晚年,他也应丧事。在护国寺街口上,棺材上了杠。一把纸钱像大白蝴蝶似的飞到空中,李四爷的尖锐清脆的声音喊出:“本家儿赏钱八十吊啊!”抬杠的人们一齐喊了声“啊!”李四爷,穿着孝袍,精神百倍的,手里打着响尺,好像把满怀的顾虑与牢骚都忘了。

李四大妈在小羊圈口上,站得紧靠马路边,为是看看丈夫领殡——责任很重的事——的威风。擦了好几把眼,看见了李四爷,她含笑的说了声:“看这个老东西!”

棚匠刘师傅也有了事作。警察们通知有天棚的人家,赶快把棚席拆掉。警察们没有告诉大家拆棚的理由,可是大家都猜到这是日本鬼子怕中央的飞机来轰炸;席棚是容易起火的。刘师傅忙着出去拆棚。高高的站在房上,他希望能看到咱们的飞机。

小文夫妇今天居然到院中来调嗓子,好像已经不必再含羞带愧的作了。

连四号的马老寡妇也到门口来看看。她最胆小,自从卢沟桥响了炮,她就没迈过街门的门坎。她也不许她的外孙——十九岁的程长顺——去作生意,唯恐他有什么失闪。

这一程子,长顺闷得慌极了!外婆既不许他出去转街,又不准他在家里开开留声机。每逢他刚要把机器打开,外婆就说:“别出声儿呀,长顺,教小日本儿,听见还了得!”

今天,长顺告诉外婆:“不要紧了,我可以出去作买卖啦!上海也打上了,咱们的飞机,一千架,出去炸日本鬼子!咱们准得打胜!上海一打胜,咱们北平就平安了!”

外婆不大信长顺的话,所以大着胆子亲自到门外调查一下;倒仿佛由门外就能看到上海似的。

全胡同中,大家都高兴,都准备着迎接胜利,只有冠晓荷心中不大痛快。他的事情还没有眉目。他很不痛快的决定这两天暂时停止活动,看看风色再说。

大赤包可深不以为然:“你怎么啦?事情刚开头儿,你怎么懈了劲儿呢?上海打仗?关咱们什么屁事?凭南京那点兵就打得过日本?笑话!再有六个南京也不行!”大赤包差不多像中了邪。她以为后半世的产业与享受都凭此一举,绝对不能半途而废。

凑巧,六号住的丁约翰回来了。丁约翰的父亲是个基督徒,在庚子年被义和团给杀了。父亲殉道,儿子就得到洋人的保护;约翰从十三岁就入了“英国府”作打杂儿的。渐渐的,他升为摆台的,现在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。虽然摆台的不算什么很高贵的职业,可是由小羊圈的人们看来,丁约翰是与众不同的。他自己呢也很会吹嘘,一提到身家,他便告诉人家他是世袭基督徒,一提到职业,他便声明自己是在英国府作洋事——他永远管使馆叫作“府”,因为“府”只比“宫”次一等儿。他在小羊圈六号住三间正房,并不像孙七和小崔们只住一间小屋。他的三间房都收拾得很干净,而且颇有些洋摆设:案头上有许多内容一样而封面不同的洋书——四福音书和圣诗;橱子里有许多残破而能将就使用的啤酒杯,香槟杯,和各式样的玻璃瓶与咖啡盒子。论服装,他也有特异之处,他往往把旧西服上身套在大衫上当作马褂——当然是洋马褂。

在全胡同里,他只与冠家有来往。这因为:第一,他看不起别的人家,而大家也并不怎么特别尊敬他;第二,他看得起冠家,而冠家也能欣赏他的洋气,这已经打下友谊的基础,再加上,他由“府”里拿出来的一点黄油,咖啡,或真正的牛津橙子酱什么的,只有冠家喜欢要,懂得它们是多么地道,所以双方就更多了一些关系——他永远把这类的洋货公道的卖给冠家。

这次,他只带来半瓶苏格兰的灰色奇酒,打算白送给冠先生。

见丁约翰提着酒瓶进来,她立刻停止了申斥丈夫,而把当时所能搬运到脸上的笑意全搬运上来:“哟!丁约翰!”

丁约翰听见大赤包亲热的叫他,他只从眼神上表示了点笑意——在英国府住惯了,他永远不敢大声的说笑。

“拿着什么?”大赤包问。

“灰色奇!送给你的,冠太太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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