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伙子拔步撩衣上了楼,见金莲在楼前面开了两扇窗儿,挂着湘帘,临镜梳头。他走到旁边一个小杌儿坐下,看着金莲黑油般头发,手挽着梳还拖着地儿,红丝绳儿扎着,一窝丝攒上,戴着银丝髻,还垫出一丝香云;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,露着四鬓,打扮得就是个引人神魂颠倒的活观音。
金莲梳好头,向面盆内洗了手,穿上衣裳,唤春梅拿茶来与姐夫吃。见经济只是笑不做声,问道:“姐夫笑什么?”
经济说道:“我笑你定是丢了些什么东西。”
“贼短命的,我丢了什么关你何干?你怎的晓得?”金莲奇怪地问道。
“你看,你看,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,你倒说起我来。既然这样,那我去吧。”起身转往楼下走去。
金莲一把拉住:“怪短命的,会做样儿!来旺媳妇死了,没人磕牙打嘴,才来认老娘了?”又问道:“你是猜着我不见了什么物件儿不是?”
这经济小伙儿向袖中拎出一样东西来,笑道:“你看这个好东西,是谁的?”
金莲一瞧,眼儿一亮,说道:“好短命的,原来是你偷了我的鞋去了!教我打着丫头,转着圈儿寻哩。”
“你的东西怎会到我手里?”
“哼,我这屋里会有谁来?定是你贼头鼠脑,偷了我这只鞋去了。”
“你老人家不害羞。我这两日又往你这屋里来了?我怎生偷你的?”
“好贼短命,等我对你爹说。你偷了我鞋,还说我不害羞。”
“你只会拿爹来唬我罢了。”
“你好小胆子儿!明知道你爹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,你还调戏她,想那媳妇教你戏弄。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,这鞋怎落到你手里?趁早如实供出来,还我鞋来,你还便宜。自古物见主,必索取。但迸半个不字,教你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“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,且是倒会的放刁。这里无人,咱们好说话。你要鞋可以,拿一件东西换。不然,天雷也打不去。”
“好短命!我的鞋应当还我,教我拿什么与你换?”
经济笑着说道:“五娘,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,儿子便与了你的鞋儿。”
金莲不肯:“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。这汗巾儿是你爹天天见着的,不好与你。”
“不!别的与我一百方也不要,偏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。”
金莲笑道:“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的,我也没气力和你缠,给你吧。”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,上面连银三事儿都掠与他。经济连忙接在手里,与她深深地唱个喏。
金莲嘱咐道:“好生收藏,休教大姐看见!她不是好嘴头子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经济袖了汗巾儿,把鞋递与她。然后说出得鞋的来历。
原来,鞋是小铁棍儿昨日进花园玩耍时在葡萄架下拾的,早晨遇见经济,见经济手上拿着一副银网巾圈儿,便拿出这鞋来换,被经济认出是金莲的鞋,哄了拿来交还金莲。
金莲听罢,粉面通红,银牙暗咬,说道:“这贼小奴才,油手把我的鞋弄得这般乌黑,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。”
经济连忙说道:“你这就要弄杀我了。打他不要紧,定赖在我身上,说我说的,老人家,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,千万休要说罢了!”
“饶了他?”金莲摇摇头,“我饶了小奴才,还能在这个家活下去?”
两人正说在热闹处,小厮来安儿来寻,西门庆正寻经济写礼帖儿。金莲连忙催他去了。
金莲下得楼来,把经济还来的鞋给秋菊看,到这时还明白不过来的秋菊瞪圆了眼睛,说道:“这可是怪了,怎么跑出娘的三只鞋来了?”气得潘金莲教春梅把她拉倒地打了十下,打得秋菊抱股而哭。又骂了一阵,骂得秋菊忍气吞声。
陈经济小跑到了前厅。原来是提刑所贺千户新近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户。西门庆挑定礼物,教经济封尺头写礼帖儿,然后差了钺安送去。
西门庆回到金莲房中,见房间里闷杀杀的,秋菊在隔壁房里哭泣,春梅立在门口不做声,金莲一脸怒气,便问出了什么事。
金莲便把小铁棍儿拾鞋的事说了一遍,又说道:“都怪你!教贼该杀的小奴才,把我的鞋拾了,拿到外头,谁没看见?被我知道,要了过来,你不打他两下,莫不惯了奴才。”
西门庆见金莲怒气冲着自己来,也不问青红皂白,来去原由,一时性起,走到前边,见那小猴子正在石台基旁玩耍,冲了上去,揪住头发,拳打脚踢,打得这孩儿杀猪也似地叫唤才住了手。
这小猴子躺在地上,昏死过去。来昭和一丈青两口子闻知,跑来扶救,半日方醒过来。与孩子擦去鼻口的血,抱进房里慢慢细问,方知为拾鞋之事。
这一丈青也不是好惹的,见孩子被打成这个样儿,心疼,不好骂西门庆,只指东骂西认准潘金莲骂:“贼不逢好死的淫妇、王八羔子!我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冤仇?他才十一二岁,晓得什么?知道生在哪块儿!平白无故地调唆打他,打得鼻口流血,假若打死了,淫妇、王八儿称得了你什么愿!”先是在后边厨房骂,后又到前边骂,整骂了一两天还不住口。金莲当时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吃酒,不知道这事。
晚夕上床,西门庆见金莲脚上穿着两只纱绸子睡鞋儿,大红提根儿,说道:“哎呀!如何穿这个鞋在脚上?怪怪的不好看!”
金莲说道:“我只一双红睡鞋,却被那小奴才拾了一只,弄油了我的,哪里再讨第二双来?”
西门庆说道:“我的儿,你明日做一双穿在脚上吧。你不知道,你达一心只喜欢穿红鞋儿的,看着心里爱。”
“怪奴才,瞧你的德性!我想起一件事来,要说又忘了。”金莲说着,教春梅把惠莲的那只鞋取过来,“你认得这鞋是谁的?”
西门庆看了看,摇头说道:“我不知道是谁的鞋。”
“你看你,装傻样,想瞒我?你干的好事!那死了的来旺王八媳妇子的一只臭蹄,宝上珠一般。收藏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里,拜帖匣子内,和着些字纸、香儿包在一处。什么稀罕宝物儿。”金莲只管数落,又指着秋菊骂道,“这奴才还当是我的鞋,翻出来给我,教我狠打了一顿。”吩咐春梅:“趁早把这臭蹄儿掠了出去。”
春梅把鞋掠在地下,看着秋菊说道:“赏与你穿了吧。”
那傻呵呵的秋菊拾鞋在手,说道:“娘这个鞋,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。”
金莲一听,杏眼圆睁,柳眉倒竖:“贼奴才,还叫什么娘哩!她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!不然,怎么把她的鞋这等收藏得珍贵妥贴,到明日好传代。没廉耻的货!”
秋菊怕了,拿着鞋往外走。
金莲叫了回来,吩咐道:“取刀来,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,掠到茅厕里去,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!”又向西门庆说道:“你看着越心疼,我越发剁个样儿你瞧。”
西门庆笑道:“怪奴才,丢开手罢了。我哪有这个心?”
金莲岂肯信,说道:“你没这个心,就赌个誓。淫妇死得不知往哪去了,你还留着她鞋做什么?早晚看着,好思想她不是?正经俺们和你好一场,你也没这个心儿,偏对她就有这些儿的。还教人和你一心一意哩。”
西门庆笑道:“罢了,怪小淫妇儿,只顾胡说。她在时,也没在你面前行差了礼法。”说着,搂过金莲亲嘴儿,两个云雨做一处。
次日,潘金莲早起,打发西门庆出门,记挂着要做那红鞋,拿着针线筐儿,往花园翡翠轩台基儿上坐着,描画鞋面。又去把瓶儿和玉楼请了来。两人都带来了自己的鞋面鞋样。
三人一处坐下,拿起鞋面,你瞧我的,我瞧你的。玉楼问金莲:“六姐,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什么?不如高底鞋好着。你若嫌木底子响脚,也像我用毡底子,却不好?走着又不响。”